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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是朱门绣户的贾府中气质迥异的外来者,是充斥着华服丽裳的画卷上一只活泼泼的“草虫”。众人不厌其烦地打趣她的愚笨,却未必都能看清她的通透聪明。
刘姥姥生长在民间,丈夫早逝,只育一女,晚景不可谓不凄凉。所幸女婿接来一同过活,日子倒也热闹。刘姥姥一生未经过富贵,却从广袤的大地上获得了无数经验与智慧,长养了宽阔的胸襟与仁慈的情怀。
当她机缘巧合,见到贾府尊贵的老祖宗和一众娇小姐时,驱使她进行天才的喜剧表演的,不是求告于人的无奈与村野人的自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地对这群“生活在画儿中”的人的喜爱。
正如一进荣府时娇慵的王熙凤用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她出来时,周瑞家的埋怨她不会说话,她却一片真心的喜悦:“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在刘姥姥身上,我们能同时看到慈爱的祖母与率真的儿童的“双重人格”,反映在性格上,便是既聪明又“糊涂”。刘姥姥的聪明是她诙谐的底色。因为这一份聪明,她精确地把握着游览大观园的气氛和举止的尺度。
初见贾母,刘姥姥本是一个尴尬的身份:与贾母同龄甚至更年长,身份却迥异,况是远得几乎渺茫的亲族。可刘姥姥开口一句“老寿星”巧妙地化解了这份尴尬,将自己放在了羡慕贾母享福生活的谦逊的位置,同时又不失亲热。
她又能随机应变,妙口生花。贾母因走水之祸不让讲抽柴故事之后,立刻又想了一篇积善得子的故事,使得王夫人都听住了。
刘姥姥早早把握了众人的脾性。对贾母则插科打诨,对凤姐则配合取乐,对年小聪明的惜春亲切赞叹,对王氏及黛、钗等则恭敬尊重。在醉卧怡红院之后,得知自己进了贾母的掌上明珠宝玉的卧房,“吓的不敢作声”。若非看出宝玉非比寻常的地位,焉得如此反应?只这一字,便能看出刘姥姥绝非愚笨哗众的村妇,而是一个通透的聪明人。
正是有这样的聪明,刘姥姥的“糊涂”才显得可贵和可爱。她把知世故而不世故做到了极致,就像一个最出色的喜剧演员,以他人的快乐为快乐,即使是以自己的扮丑装怪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起先鸳鸯、凤姐还拿刘姥姥做一个愚笨可笑的“女清客”,以为她呆头呆脑,肆意取笑。在刘姥姥真诚地表白她知道她俩的恶作剧,而且自己是为“哄老太太开心”自愿配合的之后,她们对刘姥姥的态度就由取笑转为亲热和敬意了。
凤姐在刘姥姥临别之际,要她为自己的独女取名,正反映了这一点。而也正是凤姐的这一点真情,换来了巧姐绝境之际“忽遇恩人”的人生转机。
前八十回只写了刘姥姥两次进荣府的经历,这段时期的贾府风光无限,眩人眼目,根据批书人的文字和巧姐的判词,可知刘姥姥应还有一次进府的经历,而那时的贾府已是“势败”“家亡”,凤姐亦大势已去,其独女巧姐的命运掌握在“狠舅奸兄”的手上。
刘姥姥救护巧姐的恩情,与凤姐在贾府盛势之际给刘姥姥的银钱细物相比实在不能相提并论,而况绝大多数的太太小姐根本当她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村野老妪,没有尊重之意。而这恰恰表明了刘姥姥本性的淳朴与知恩报恩的真诚,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
由盛而衰的贵族大家庭的生命历程中,宝玉是身在其中的为数不多的清醒者,呼吸感受着家族衰亡的气运和族人日益糜烂的灵魂。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贾府之外亦有一个清醒而善良的旁观者。
她的外表不及这些脂粉香娃的万分之一,但是她的灵魂本自具足,本自芬芳,在关键时刻还施以援手,为树倒猢狲散的贾家留下了一缕生机。刘姥姥的“糊涂”里,含着一种盛大的慈悲。这是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望尘莫及的。
作者:辛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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