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湘正的头部至今留有被打的伤痕。当事人供图
阳湘正满脸忧伤。
阳湘正展示砖厂发的裤子。
阳湘正数次进京。在他向南都记者出示的证据里,有一张7月9日早8点从吴桥到北京的K412次硬座车票。
湖南农民阳湘正,今年6月进京上访,遭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绑架”,被押往河北沧州吴桥县一家砖窑厂“做黑工”———直到一个月后从“魔窟”逃出,阳湘正的遭遇及其背后的“黑砖窑”才渐被外界所知。
出逃者勾画了一个奴隶般的社会:剃成光头,穿着识别明显的统一“制服”,夜晚被锁进铁门,白天在监视下干活,不听话就打,皮带抽,电棍击,没有工钱,和狗睡在一起……
这还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不断有人被送到这里,但是有规定:不准交谈,不准乱说话,不准询问对方情况,也不准打听那里(指砖厂)的情况。”
今年10月,南都记者赴河北省吴桥县调查,在当地政府、公安机关协助下,阳湘正等7人“被卖到”砖厂一事获得证实,但“黑砖窑”、“黑奴工”的说法被砖厂老板否认。
从北京到河北,从上访者到“包身工”,其背后隐藏着一条怎样的输送链条?吴桥县公安局表示,对此事立案侦查,需当事人亲自到当地报案,且需要跨地域多部门联合调查。本稿刊发前阳湘正告诉记者,已准备向吴桥县公安局报案。
露宿火车站遭掳
被两个“光头”硬塞进面包车
今年6月,一场雨后的深夜,阳湘正走出抵达终点的K 968次列车,随人流走进北京西站的那片潮热广场。
这是湖南农民阳湘正第三次进京。此前的2009年8月,阳带着一堆材料,同样是乘坐K 968次列车,但在车上被“一个陌生人”搭讪后,随即被列车乘警查扣了身份证,到京后被通知而来的邵阳市驻京办事处人员,用一辆卧铺大巴又送回了湖南省隆回县。“镇里的干部在隆回东站亲自接我。”
此后在2010年初,阳湘正再次到了北京,去过国家信访局等部门,但反映的问题被批转回家乡隆回县,“地方政府不依法办事,我到法院起诉,也一直没有结果。”
57岁的阳湘正,是邵阳市隆回县六都寨镇泌水村5组村民,为房产纠纷奔走多年,他认为村干部将其合法房产非法卖给了他人,多年来交涉无果。“县信访局等单位为了让我父亲息访,愿意对这桩房产纠纷给予补偿性赔偿,但前提是要让我父亲签下协议,不再上访,但(协议)又迟迟不能落实。”———阳湘正的儿子在一份材料中称。今年6月8日,阳湘正再次来到北京。
已是深夜10点,闷热的北京西站广场上,阳湘正找了一处地方,露天睡下。他的计划是,第二天找个旅社住下,再带材料去此行的目的地:国家信访局。
意外就在睡梦中发生。
凌晨4点半左右,地上的阳湘正被一个男人推醒,“大概50岁,比较胖,他问我是哪里人,我看他还比较面善,也不像是坏人,就跟他说话。”
“是北方口音。”阳湘正回忆,“他说他们有个厂,要招很多民工,2400块钱一个月,问我去不去?”然后指着火车西站南广场右侧一辆白色面包车,“说可以到那边去谈。”
“我也只是想去问问情况。”阳湘正说,随后他跟着那男人来到面包车旁,“刚走到车边上,就看到有两个‘光头’一前一后朝我走过来,我觉得不妙想逃走,但来不及了,他们将我抓住,硬塞到车里,两个人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中间,然后车就开了,飞快地往前跑。”
车向北京郊外驶去。阳湘正开始还在车上挣扎,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们摁我的头,掐我的脖子,说不老实就揍我,我也动弹不得。在路上我就说要上厕所,他们不肯。”
挣扎中阳湘正发现,在面包车的后座还坐着一个人,40来岁,一直没讲话,“后来知道,那个人也是跟我一样,被他们抓上车的。”
砖窑厂的“新工人”
“剃光头、跟狗睡、乱说乱问就用皮带抽”
白色面包车驶出三环路后,阳湘正回忆,在一个路口,又被一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塞进两个男人,“这时车上有7个人,4个被抓的,3个人贩子。”
上午10时许,车驶入河北境内的涿州,另一辆白色面包车已在那里等候。“在涿州,我们被允许下车解手,随后又被押上一辆大的白色面包车,上车后发现,里面还有3个被抓的人,一个50多岁,一个70多岁,还有一个患夜盲症的男人。”
北京的那辆面包车随即返回,“感觉他们和涿州接应的,是同一个组织的,相互配合。”此后,车上7名被抓者由4人押送,继续往南。“一路押送我们的,都是北方口音,具体河北的还是北京的,我分不出来。”阳湘正说。
此后是一段漫长的行驶。约下午2点钟,满满一车人在一阵颠簸后,停进一个有着高高烟囱的砖窑厂,那里就是这些被掳者的终点站。
一扇铁门打开,又一扇铁门打开后,7个初来乍到的“新工人”被带进一间约20平米的宿舍,“有三间房连在一起,我们7个人被关在中间的那个房,就一个用木板拼起的长通铺,条件很差,里面养着两只狗,也睡在床上,我们就跟狗睡在一起。”阳湘正说,“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没有洗过澡。那个日子很难过,太苦了,以前没过过那种日子。”
“在我们7个人来之前,铁门里面还关着两个人,一个50来岁,络腮胡子,听口音也是北方人。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阳湘正说,在他们被关进去大约十多天之后,又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20多岁,一个30多岁,但都没有交流。
“在里面不让乱说话。”阳湘正说,虽然这些人住一个房间,睡一张通铺,但进厂后被规定:不准交谈,不准询问对方的情况,也不准打听那里(指砖厂)的情况。
“有一个监工,也就是班长,住在我们隔壁的那间房,24小时监控我们,只要发现有交头接耳乱说乱问的,就用皮带抽,用电棍打。”阳湘正说,班长叫马元叶,是河北人,不到40岁,“个子不高,很胖,他们叫他‘小胖子’。”
白天在窑厂干活的时候,马元叶总拿着一条1米多长,约2厘米宽的三角皮带监督他们,谁不听话,干活不出力,就打谁。另外还有一根类似警用的电棍,“不听话的,逃跑被抓的,就会被用电棍电击。”
为了便于管理,阳湘正说,凡被抓进去的工人,进去后都得剃光头,然后每人发一套制服:上衣为红色短袖,下身为灰色短裤,但只有一套,没有换洗的。“就像监狱里的囚服,如果有人在工地干活时想逃跑,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黑奴工”陆续出逃
“逃了5个还有4个,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另外也是为了与其他工人相区分。据出逃后的阳湘正介绍,砖窑厂的工人分两种:一种是“正式工”,多是从本地招来的农村人,大概有二三十人,这些人没有统一的制服,也不用剃光头,多住在自己家里,干活按劳取酬。另一种则是他这样被抓的“黑奴工”,除了在窑厂干活和吃饭,其它时间都被关在铁门里,被人看守,也没有工钱。
一天虽然有三顿饭,但多半是吃馍馍,这让南方人阳湘正很不习惯,“一日三餐,每餐发三个馍馍,吃不饱可以多领一个,吃四个,但菜都是生的,也只有黄瓜、西红柿什么的,切好放点盐就给大家吃,没有油也没有作料,没有荤菜。别的就是马铃薯,偶尔有玉米粥,吃不饱也吃不好。在被关的一个月里,我没吃过一顿米饭。”
阳湘正说,他刚进砖厂时,曾到老板那里领了50张饭票,“两块钱一张的那种,但都被马元叶拿走了,而且只发过这一次,以后老板就没给过我饭票了。”
挨饿受累,没有自由,没有报酬———逃跑,成了“黑奴工”们暗中的躁动。
首先出逃的是那个患夜盲症的男人,在一次白天干活中,他趁班长不备伺机逃走,但没跑多远就被追了回来,“被毒打了一顿,用皮带抽他,电棍击他,整夜地罚站”,但此后不久,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夜盲症男人成功出逃。
6月下旬,在阳湘正之后进来的两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也双双出逃成功。
另外一个50多岁的男人,“那个人身强力壮,睡在我旁边,我们悄悄聊过话,只知道他姓陈,是保定人,一天晚上他趁加班也逃走了。走之前我还睡在床上,他曾拖了一下我的腿,后来想他可能是让我跟他一起逃,但当时我没能领会。”阳湘正说。
终于在7月8日的这天中午,阳湘正趁大家午休之际,从窑厂成功脱逃。“我躲在四周的棉花地里,不敢走公路,就在田里猛跑,边跑边打听火车站,跑到10公里外的吴桥县城已经是夜里,第二天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阳湘正说,被抓进砖厂后,为防止身份证和随身携带的900块钱被搜走,他将身份证和钱一直藏匿在贴身内裤里。在他向南都记者出示的证据里,有一张7月9日早8点从吴桥到北京的K 412次硬座车票。
直到逃到吴桥县城,阳湘正通过打听才知道,关了他一个月的地方,是位于沧州市吴桥县铁城镇的城西梁村砖窑厂。
由于出逃仓促,阳湘正的行李袋还落在砖厂宿舍的床下,而他的手机在进厂之初就被一直扣押在老板那里,尽管他连老板是谁、老板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逃走后,还有4个人被关在窑厂里,一个70多岁的老头,一个18岁的小伙子,一个50多岁的络腮胡子,还有一个40岁左右的人,干活很老实———在里面不让交流,这些人叫什么名、是哪里人、什么原因被抓进来的,我都不知道。”阳湘正说。
令阳湘正担忧的是,那4人当中,有两人长期被毒打,可能已经丧失了逃跑的能力。
“一个是70多岁的老头,因没力气干活,一到晚上班长就教训他,拿皮带抽他,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还罚站,不给馍馍吃。另外那个18岁的小伙子,我们没进去之前他就已经在那了,也被打伤过,小腿的伤疤一直没好。这两个人逃出的可能性不大。”
阳湘正的头部、大腿至今也还留着在窑厂被打的伤疤,“刚出来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都没有了。”
阳湘正回忆一次被打后,“我在铁门里面大叫,说我们也是人,白天干活,晚上还要我们干活,不让睡觉,哪有力气干活,你还要打,我只好把这条老命交给你了,你要打就打死我!从那以后他再打我,就没那么凶了。”而那次在铁门里的喊叫,也被外面的“正式工”听到了,“这些村民也实在看不惯了,就过来骂马元叶,说你们把人家抓来,这样干活还这样对人家,太没人性了!”
阳湘正说,那次之后,马元叶还给他找来止痛药,让他吃了20多天。“他也是听老板的,不得已才充当打手。”
当事人的怀疑
被送砖厂和上访有关?
7月中旬,重返北京的阳湘正与寻找失踪父亲的儿子在北京聚首,据阳湘正儿子介绍,在听到父亲的遭遇后,他当即向北京西站派出所报警,“后来有河北当地的公安人员跟我联系过,问了下情况,但后来就一直没有下文了。”
7月17日,父子俩回到湖南老家。而抵达家乡后的阳湘正从老伴谭桂轩那里,却听到一个令人疑窦丛生的消息:“老伴告诉我,6月7号我离开家当天,曾有村里的人问她:我到哪里去了?老伴只说是到亲戚家去了。奇怪的是,6月9号,我是凌晨在北京西站被抓走的,老伴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当天上午她就听村里传开了,说‘阳湘正到北京上访,已经被抓起来坐牢了’。”而到当天下午2点,老伴才打通阳湘正的电话,得知他确已被人控制。
第二天,谭桂轩找到六都寨镇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你们不要再上访了,你们写个保证,我们就给你去找人。当天的报案没有受理。”谭说。
阳湘正据以上迹象怀疑,他被抓到河北“也有可能和我的上访有关”。但对阳湘正及其老伴的以上说法及猜测,南都记者未能获得进一步的证实。
今年10月,根据阳湘正提供的线索,南都记者来到河北省吴桥县铁城镇,找到了位于城西梁村南部的这家砖窑厂,证实阳湘正等人6月确实被送至该厂,但说辞却是“买来的”。
当地村民印证
“砖窑厂关着好些人,不干活就拿鞭子抽”
名为城西梁村砖窑厂,但据村支书梁智信介绍,这家窑厂原是一家镇办企业,历史悠久,至今在铁城镇仍是为数不多的大厂之一。
上世纪70年代,铁城镇选在土质较好的城西梁村南郊,建起这家窑厂。但2000年左右,随企业改制,砖窑厂被梁西村民梁振合承包,成为个人性质的民营企业。
“之前一直是梁振合在经营,但今年春上,梁又将其转包给南皮县的外县人经营。”梁智信告诉记者,现在的实际老板到底是谁,他也不知道,“因为这个厂实际跟我们村没有关系。”
窑厂附近堤上郭村一位知情村民告诉记者,“梁振合干了10多年,但不怎么挣钱,今年开春包给南皮县的温姓老板,每年承包费是40万。以前窑厂一年(赚)50来万,今年听说能挣200来万,你猜啥原因?人多了,都是没日没夜干出来的。”
该村民更透露,“这个窑厂花钱四处买人,找人弄来一些‘傻瓜’、‘流浪汉’,每弄一个来就给找的人1000多块钱,让他们穿制服,像监狱那样的,拿皮鞭、棍子看着,不干活就揍,只给口饭吃,不给工钱。我们村有人在里面做工,所以村民都知道。”
此村民说法得到该村另几位村民印证———“里面关着好些人,不干活就拿鞭子抽。”“这些人哪来的?买来的呗。今年就有人跑掉了,他们挨河里找,也没找到。”
有村民提醒记者,砖窑厂地处偏僻,“荒郊野地的,要注意安全”。而很快,当记者以陌生人身份进入砖窑厂后,也接收到了类似的“提醒”。
10月13日上午,进入砖窑厂的南都记者很快被人发现,遂以采购为由,与一位经介绍为砖厂负责人的刘国发有过简单接洽。也许是陌生人的闯入引起对方怀疑,流连厂区外的记者很快接到刘国发打来的电话:你到底是来买砖的还是有别的事情?
刘在电话里提醒:我们这边最近特别乱,老出案子,经常有抢劫啊什么的,公安部门也让我们提高警惕,对外来陌生人一律严加小心。没事请赶快离开。
随后记者来到铁城镇政府,镇企业办主任安贵涛向记者证实,城西梁村砖窑厂原来确为镇办企业,但10多年前被梁振合买断,其为砖厂实际经营者,但今年初梁又将砖厂承包给南皮人刘国成,“承包合同是跟刘国成签的,但厂长姓温,叫温永清。”
在安贵涛的联系和安排下,当日下午,南都记者重返城西梁村,在砖窑厂与温永清有了一次面对面的对话。
砖窑厂股东
“人是花1600元买来的,现在都跑光了”
“我是砖厂的股东之一,和刘国成是‘兄弟关系’。”温永清这样介绍他在砖窑厂的身份。
回忆今年6月,温说:“是来过几个人,阳湘正具体是哪个人我忘了,我们这流动人员太多了,我也记不太清楚。当时是一辆白色面包车送来的,有六七个人。”
“他们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是从保定送过来的。我们砖厂要人,劳动力不够,就通过熟人,(对方说)有六七个人,要吧?我说要,就送过来了。”
“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是通过廊坊的,也是干砖厂的(熟人介绍),说保定这边有人(能找到工人)。保定那个是什么人?我也不认识,也没有留他电话。”
温永清说,送来的六七个人,是每人1600块从保定人手里“买来的”。“后来也问过这些人,你们从哪来的?他们说是从火车站拉来的,说是没饭吃,找个活给饭吃。救助站也有,还有瞎子,不能干活的。”
温永清向记者强调,不存在他们说的“黑砖窑”、“黑奴工”的情况,“我们是正规砖厂,在铁城镇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厂,咱不胡来,也没有强迫干活,不能干活就不干。我们是到月发工资,每月10号发上月工资。没领到工钱,是因为还没到开工资(他们)就跑了。”
“他们干了几天,10来天,一个礼拜,一个个都跑了,不是一起跑的,是一个一个跑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温说。
今年7月,出逃后的阳湘正和儿子曾在北京报案,“对,通知我了,是县局和铁城镇派出所,他们来调查过,但人(指工人)都走了,我们没有强制(干活),来咱这的工人人身自由,大门永远敞开,不是进了这里就不能走。我们没有违规。”
此间,在记者与温永清对话中,当问到砖厂一共送来多少人时,一位在场砖厂人员曾回答:“头一次拉了7个,有一个不能干活,我们看……”但他看了看温,随即停口,当记者一再追问:一共拉了几批?那人和温均不再作答。
吴桥县公安局
“未接到报案,宜多部门联合调查”
10月14日,就阳湘正在京报案后,温永清称吴桥当地公安部门曾到厂调查一事,南都记者先后到吴桥县委宣传部、县公安局了解情况,但两部门均表示未听说此事。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唐刚告诉记者,不知道有此事,也不了解报案情况。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赵明同样表示,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报案,或从北京、沧州等地转来的有关报案事宜。
对于阳湘正如何从北京被运至河北,从上访者变成“黑奴工”,其背后是一条怎样的输送链条?有着怎样的组织或背景结构?县公安局一张姓分管领导告诉记者,首先需要当事人向县公安机关报案,由于此事跨不同地域,涉及多个部门,宜由政府牵头,由公安、劳动监察等部门作联合调查。
10月17日,县公安局赵明给记者发来一则短信:你反映的情况,领导非常重视,当日下午组织派出所,刑警和镇政府的人员进行了调查,并对工人进行走访。结果和反映的情况有很多出入。在随后的电话中赵明告诉记者,此事若深入调查,需当事人向当地报案。
本稿刊发前,阳湘正从湖南给记者打来电话,已准备向吴桥县公安局报案。(记者 占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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