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正走到院子第三进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

郑瑟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2013.2.1《新周刊》

　　这是大时代里两个普通人一生的小故事，也是一段感动了全中国人的暖暖佳话——饶平如、毛美棠，自相识结缡至死别生离，历经整整一甲子，2008年毛美棠离世，饶平如开始手绘18册画作悼亡。昨天，由广西师大出版社(上海贝贝特)整理出版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在季风书园上图新店首发，在此之前，记者专程来到饶平如位于沪上西南一隅的家，一排排整齐细致的“家庭档案”，一幅幅自己写的“春”和“福”，一张硕大的“假”结婚照，一只妻子当年最钟爱的10岁老猫，岁月沉淀下来的记忆，从未远离。

　　“我觉得结婚才是爱情的开始，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期待、凡事忍耐。”饶平如仔细贴好了毛美棠的每一封家书，“其实都是些琐事，孩子病了，工作要调动了，我们也从来不说什么情啊爱啊的。我现在每天都翻翻看看，就好像她还在跟我说话一样。 ”

　　“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这便是我初见美棠第一印象。天气很好，熏风拂面。 ”记者翻开饶平如的“家庭档案”，发端处，满满的都是毛美棠青春韶华时各种巧笑倩兮的容颜，每一张照片下面，也都有饶平如的题词写诗，“她那时候，真的特别特别好看。 ”饶平如所说的“那时”，指的是抗战结束后，书生投笔考取黄埔军校的他几次险死还生，终于奉父命回家相亲结婚，去见的就是世交之女毛美棠。

　　“年轻人互相喜欢是多么简单的事啊!只有等得男孩子白发苍苍了，女孩子人老珠黄了，才真正能算是你们说的‘爱情’吧。 ”那个特殊的年代，饶平如下放安徽，整个家里，靠毛美棠一力维系，条件不好，就把自己的嫁妆陆续变卖，卖得只剩最后一只金手镯了，就在要去当铺的前一天晚上，她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心里很难过，觉得当人父母的没给儿女留下什么，只能把手镯套在女儿的手腕上，让女儿戴着睡了一晚上，待到天亮再取下变卖……但即便如此窘迫，为怕饶平如担心，毛美棠给丈夫寄去的全家福里，总是非常努力地笑着：“我知道她那时候心里苦，她真的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孝敬长辈，教养儿女，我都是缺席的，我能回报她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

　　终于等到了团聚，饶平如与毛美棠过起了寻常夫妻的安乐生活：“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她取笑我、我取笑她的小事儿。我觉得取笑彼此，就像生活的润滑剂一样，甚至在孩子面前我们也这么说话。她说我这个菜不会做，那个桌子没有擦干净，那都是对我的好意，不是真的指责我。所以我一直对年轻的情侣说，小夫妻这么说说，是非常可贵的，不要生气。 ”

　　好景不长，1992年开始，毛美棠的健康每况愈下，罹患严重高血压，于是这几年来，一天三次，饶平如详细记录妻子的血压，备注当天所进食的食物，没有一天遗漏。怕妻子吃了降压药血糖一下子太低，他又从报章上剪贴了各种防止低血糖的方法。而长达四年的腹膜透析，更是由饶平如一手照料。因为做腹透太苦，饶平如向护士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设备，在家里自制了一间“腹透室”，每一个步骤，他都详细画下来，写下来，这样一做，就是四年。但他说，“我画的写的，都是平凡的小事，都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老婆生病，你难道不照顾她么?谈不上什么太了不起的地方。 ”

　　饶平如的一天过得规律而充实。每天上午打过一小时的太极拳，他还要弹上一阵钢琴。“每天早晚都要练，不练就生疏了。”钢琴是他90岁那年突然决定买的，只是因为偶然听孙女舒舒说起弹琴可以锻炼大脑。没有专门请老师，饶平如硬是按照教材自学指法、练习，9个月后他就已经能够双手弹奏多首乐曲。而从他指尖流淌出的《送别》、《友谊地久天长》也都是妻子毛美棠在世时最喜欢的曲子。

　　午睡片刻，饶平如就会开始画画，这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既是卧室，也是饶平如的工作室。与妻子在世时唯一不同的只是双人床的另一半变成了堆砌的书山，而毛美棠的遗像则被安置在床头上方。每天早晚，饶平如都会给妻子点上一炷香，他一如往昔地唤她“美棠”。“总觉得她还没走，每天还是有很多事情要跟她说。”饶平如最近告诉妻子的是个喜讯：他们从小看大的孙女舒舒要结婚了。“她走时就很放心不下，如今也可以安心了。”

　　其实对于饶平如来说，妻子从不曾离开这个房间，毛美棠的骨灰盒就安置在写字台一旁的壁柜里。骨灰盒上除了妻子的小像，饶平如还别着一张夫妻年轻时的合照。“那是我们新婚一个月时拍的，等我走时，也要一起带走。”2008年妻子去世时饶平如已在苏州选好了墓地，最后却变了卦。“字都刻好了，我却舍不得让她离开。她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该多孤单啊。”

　　“我们结婚六十年了，现在她走了，叫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我怎么做得到?我不会喝酒，不能借酒浇愁，只能靠画画来重温旧梦。”当年的结婚照已经在战火中遗失，后来媒体在两人结婚的原址请人扮演拍摄，再后期制作上两人头像，而这张“假”结婚照，就放大了挂在饶家的客厅里，饶平如总是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很久很久。

　　毛美棠去世半年间，饶平如伤心得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 ”终于，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画下来，人就还能存在。画到高兴的日子，我的心情也会很高兴，凄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凄凉。我留着眼泪，画她离开了人世，在她的脸颊上画了一滴大泪珠。那么一个瞬间，我心里很难过，种种感情和经历都浮现在眼前了。”饶平如曾经画了一张画，可以算是《平如美棠》这本书的诞生记：那是他自己正在作画的场景，书桌上放着的是毛美棠年轻时的照片，日历一直翻在毛美棠走的那一天，底下是改写了的《江城子》：如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手握柔毫，纸上画凄凉。

　　饶平如笔下的小画肖似丰子恺风格，“我大概十一二岁时，在母亲房间看到了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后来有空就喜欢临摹他的画，人家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我临摹多了，也会画两笔了。 ”

　　就这样一笔一画，饶平如亲手构建和存留下了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记忆，笔纸间，每一寸的记忆都脉络清晰，“我不打草稿，没有太多雕琢，开始的时候，也不想什么树碑立传，就是想给自家的孩子们看看，他们不知道过去的苦难，我要告诉他们，我们是从哪里走过来的，以后孩子们要寻根问祖的时候，给他们留点我们的情况。 ”

　　“其实我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会突然这么火?美棠一直说我‘木头木脑’的，那这大概就是‘木偶奇遇记’了吧? ”

　　有一次家庭聚会，孙女拍下了爷爷手绘的一张当年结婚时的场面，“没想到就这么在网上传开了，这‘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不上的。”最终，这几幅小画诗文，竟引来了央视知名主持人柴静，“先是一个摄制组到我家来拍了三天，第四天，约我去北京一次。”此后，柴静撰写采访手记《赤白干净的骨头》，短时间内就达到30多万的浏览量，接着又是一次次媒体采访，一家家出版社联络出书，饶平如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声名，也最终在从事出版行业的孙女建议下，选择出版自己这毕生心血——书封面用了鲜亮喜气的中国红，书脊的装订用了红色绣线，题签都出自饶平如本人手笔：“我讲的话每句都是真的，每个故事都是真的，关于过去，那些画面都在我的脑海中。 ”

　　如今陪在饶平如身边的伴侣是一只10岁的大黄猫“阿咪”。从出生后的一个月起，它就陪伴在饶平如和毛美棠身边。“阿咪”爱溜出去玩，饶平如还在阳台门上贴了“Don't be out”。除了“阿咪”，饶平如每天还要按时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喂食，它们也是美棠走后，饶平如生活的寄托。

　　晚年的读书时光里，饶平如尤爱巴金和杨绛，历经劫难的心境总能找到心有戚戚的共鸣。饶平如的画册里摘抄了杨绛《我们仨》中的一段话：“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饶平如把自己余下的人生都放在了思念里，他说活到这么大岁数才明白白居易说的“相思始觉海非深”的意思。早年在战争中看过生死，中年在浩劫中历尽世态炎凉，如何又在理应看透、看淡的年纪如此思念成狂?饶平如坚定地认为：“爱情是不分年纪、一直存在的，无论年轻还是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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