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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成都过得好,多半靠那些为官朋友的帮衬接济。但时间久了,交浅也好,缘深也罢,最初的热情过去,接济也就没有那麽频繁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从杜诗研究杜甫在成都的行迹时,看出他在草堂建成後的很多时间,都在四处走动。游风景名胜,时常进城去跟新交旧友谈天吃饭,诗酒唱和。交往也很广阔,官员、画家、和尚,甚至还有武将。比如前面《赠花卿》那个花卿就是一位颇有战功也相当残暴的武将。杜诗还有《戏作花卿歌》一首,如此看来,那过往也不是一次两次。
也就是说,杜甫虽然写过《为农》诗,也在《有客》诗中描绘了自己在园中劳作的形象。看来却没有怎麽坚持。一转眼,春天过去,夏天又过去,转眼就是秋天了。园子里却没有什麽可靠的收获。一到秋天,生活资料储藏有限,只好向已经麻烦求告过不止一次的诗友告急了。
这时的西川官场也有人事变化,对他有所关照的一把手裴冕上调京城,接任者对他没有表示兴趣。连高适那里也没了消息,只好写诗托人带去。《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在此之前,高适似乎确实有较长时间没有与杜甫通过音问了。
对高适与杜甫的疏远,後世注杜诗评杜诗者,有不同解释。有人说,高适所以不回杜甫的信,不像他刚到成都时立马就送米送钱,根本原因是杜甫对高适施政有不同意见。这麽推测,有些根据。也有人说,高适怎麽会如此绝情,他是送了禄米的。不如此说,有损高适在边塞诗中已然树立的高大形象。彼时情景,史料没有太多确实记载,大家都是靠杜甫与高适互相往还的几首诗作的推测,下评判。而国人评判历史上的人与事,往往不是基於黑格尔们所说的那种「有意志的历史」,而是基於一般的道德评判。最後就变成一个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的是非公案。这非但不能让我们以正确的方式深入历史,反而陷入一种自我辩驳的怪圈。讲历史的人没有遵从近现代历史观:「同情之理解」。
高适有没有马上来「救急难」,未见确切记载。
但杜诗中却有隐约的线索:「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这个「书断绝」的「厚禄故人」是谁?後世注家也莫衷一是,有说是裴冕,有说是高适。我倾向是高适。「故人」是老朋友。杜甫和裴冕的交情没到这个分上。只有高适,才当得起这个称号。两人曾在壮年气盛时与李白同游梁宋,又都是当时诗坛上并立的高峰。但以世俗地位论,两人差异就太大了,《旧唐书》上就说,盛唐一代的诗人,高适是官运最为畅通的。
杜甫寄了请求「救急难」的诗不久,就得到消息,高适转任蜀州刺史了。蜀州地在今崇州市。杜甫又写了一首诗给他《奉简高三十五使君》。恃才傲物的杜甫这回都有点语带恭维了:「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把高适比作疾驰於途的骏马,比作高飞云端的鹰隼。并告知高要到他新任职的蜀州去看望。「天涯喜相见,披豁道吾真。」到了相见时,我要敞开胸怀对君一吐真情。
高适回覆没有,怎麽回覆也不得而知。倒是有当时高适的幕僚裴迪寄了一首表示思念的诗给杜甫。这全是因为杜甫与裴迪的个人友谊,还是有裴迪领导高适的授意就不得而知了。我这也只是合理想像而已。
转眼到冬天了,一家人生活匮乏,成都的雨也没有春天那麽可爱了。「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乾?」冷啊,阴冷啊,雨还下个不停,饥寒交迫,只好继续向人求助。求助的对象是一个姓王的县令。他先写了一首诗寄去,王县令没回。只好再写一首《重简王明府》:「行李须相问,穷悉岂自宽。」这里的「行李」,是使者的意思,而不是我们出门带的那个行李。意思是说你应该派人来慰问帮助我,我自己是解决不了当前的生活困难了。
困难到什麽程度?《百忧集行》写到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如此情形下,看到的景色也不那麽美好了。看看连续几首诗的诗题。《病柏》。《病橘》。《枯棕》《枯楠》。那真是满目凄凉。「野外贫家远,家中好客稀。」
恰恰此时,风雨也来作对。先是大风雨,把草堂附近一棵老楠木吹倒了。让杜甫悲怆了一回。接着,大风再起,造成新破坏,就有了後人传诵不绝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
怎麽办?还是得找「厚禄故交」想办法。恰好听得人说,彭州刺史王抡和蜀州刺史高适都来成都开会了,赶紧写诗去联系。不好直接找高适,便找王刺史。诗题很长:《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王刺史大人你许诺过要带着酒到草堂来看我,今天我寄此诗来请,如果你能请到一同开会的高刺史一起前来就再好不过。王抡来了,「音书绝」的高适也来了。也写了诗,《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注意这个「竟」字。发了邀请,但没想到要来,却竟然来了。三人一起喝酒,还一同用「寒」字韵作了诗。两位刺史来,不光是喝酒,还帮助他解决了生活困难。接下来,他马上又出游了,西去几十里去看蜀人在江上造竹桥。桥造好那一天,恰好遇到高适在成都公干完毕,回蜀州,两人又在这新桥上见了一面。细品这首诗,过去与高适酬唱往还时引为知己的披肝沥胆没有了,多的是一些客气话。
接着,这年冬天,四川又换了最高军政长官严武。严杜两家,上辈人就是世交。严的官职是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西川最高首长。严武761年年底上任,次年春天,就主动写诗给杜甫表示慰问。《寄题杜二锦江野亭》。杜甫马上回诗一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末两句说,「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我这里少人探望,荒草都把路淹没了,为了你来,我要叫人把那些荒草都锄掉。
严节度使真的就来了:「元戎小队出郊垧,问柳寻花到野亭。」一方封疆大吏,只带了少许随从就来了。严武是真对杜甫好。不光是亲草堂访问,生活上不断周济,还常邀他进城,诗酒唱和。一起在成都西城头晚眺,作诗。严武作了一道咏雨的绝句也要寄给他。严武还从城中捎去「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夏天,严武又放下繁忙的政务与军务,再来草堂探望。「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严武邀请他进城去,「严公厅宴,同咏蜀道地图」。两个人都是走过那北上南下的蜀道的,现在站在蜀道图前,各有感慨,又赋诗一首,用寒韵。我们应该记得,之前高适去草堂时,两人和诗也用寒韵。
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762年,政绩官声人品都很不错的严武又奉命回中央任职,要离开成都了。无论是出於现实生活的考虑,还是出於真诚的相知之情,杜甫都有千般不舍。他不光写诗表达不舍离别之意,还一路相送,正是古诗中所说,「行行复行行,长亭连短亭」。不是送到城门,也不是送到城外十里八里,这一相送,就是好多天,一直相伴相送到涪江边的绵州,也就是今天的绵阳。也一路留下情真意切的诗篇让我们看到两人在绵州流连的情景。「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奉济驿重送严公」。可见两人一直到出了绵州在一个叫奉济的驿站才真正分手。
好日子一去,坏日子就来了。
严武离开成都不久,人还在路上,一个叫徐知道的将领就在成都发动了兵变。成都陷入了动乱之中。成都是回不去了。妻儿还留在草堂,杜甫只身在绵州梓州一带流浪。此时,高适接了严武的班,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杜甫写了首《寄高适》发往成都府,委婉动问此时能不能回成都。没有见到高适的回答。那时高适很忙,而且忙得焦头烂额。一上任就遇到徐知道兵变,先在成都平乱。乱刚平,西边岷山中的松州、保州、维州受到吐蕃大军的猛烈攻击,将要不守。当此关头,要他去照应一个诗人的衣食怕是有些不耐烦吧。
漂泊中的杜甫很怀念在成都草堂安居的日子,以至於写了一首寄给草堂的诗《寄题江外草堂》,并在题目中加了一句话:「梓州作,寄成都故居」。他在诗中回忆了建筑草堂的过程,「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当年是刈除了很多茅草,才辟出了一块地方。「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从这句诗里,知道他当年栽下的是四棵松树,现在他想到草堂时最担忧的是这四棵小松树无人护理,会被荒草「拘缠」而死。他寄诗给草堂,草堂不是人,他当然不会希望草堂给他回信,告诉他那几棵小松的消息。
杜甫只好继续流浪,四处就食。还把一家人都接去了。从他这一时期的诗作来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每去一地,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招待他,大家诗酒往还。在涪江边观舟子打鱼;去射洪县凭吊陈子昂故居。去通泉县,去涪城县,盐亭县,去阆州。这一去,就是一年多时间。
和初建草堂时要在成都终老的想法不同,这其间他已经在作回故乡的打算了,所以特别关心北方战事进行的情况。杜诗中一首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是这种心情的最好反映。「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还规划了回去的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在这首诗後有一条简短的自注:「余田园在东京。」唐朝的东京就是洛阳。而且,在诗中,杜甫总是说自己老自己病,但这回,官军得胜了,收复了包括洛阳在内的河南河北,他不再称老称病了,而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人都变得年轻了。只是,一两场胜仗并不是代表战乱结束。战争还有起伏曲折,离真正的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只好还带着一家人在今天三台县,当时的梓州一带盘桓。到763年冬天,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四川。洛阳还回不去,那就先到「吴楚」,也就是出长江往湖北湖南一带走。临行之前,他给对他颇多照顾的梓州章刺史写了一首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後,兼幕府诸公,得柳字》。准备从今天的三台出发,到阆中,再从那里乘船,顺嘉陵江入长江出三峡。
.阿来
当代着名小说家,散文家,学者。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得主。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着有《尘埃落定》、《瞻对》、《格萨尔王》、《空山》、《大地的阶梯》、《月光下的银匠》、《语自在》、《红狐》、《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数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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