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乱入长安的妖猫

蜚语

一场大雪之后，西安就变成长安。

西安城墙，守一城沧桑，忆千年往事。（沙莎供图/图）

穿过漫天大雪去看《妖猫传》是一件足以引发想象的事情，而这个电影院又恰恰在唐大明宫遗址的对面就更有些神奇了。

《妖猫传》是梦枕貘的一场盛宴之梦，“如果有一个可以让时间倒转的机器，可以让人在他最向往的地方停留一个小时，那我选择去大唐时代的长安参加一个特殊的宴会，里面有玄宗皇帝、杨贵妃、李白、杜甫。看杨贵妃起舞，听李龟年伴奏，饮酒作诗。”

当陈凯歌用狂想的美讲述了这个魔幻的大唐故事，以及那个妖异诡谲与瑰丽宏伟杂糅的极乐之宴会，那真实的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电影散去，特意走到马路对面的唐大明宫遗址区去散步。大雪覆盖的含元殿遗址上，一串小猫的脚印踩过。不妨从那只乱入长安的猫开始说说吧。

走进皇宫复仇的猫会不会迷路？

电影一开始，空海进入皇宫就发现，皇帝得的怪病与猫有关。此后这只妖猫更是如同回家般自由地出入皇宫内院。当然，路熟的原因后面解释得也很合理，这是唐玄宗的猫。

可是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安史之乱前，唐玄宗理政的地方主要在兴庆宫，唐玄宗过世后，兴庆宫逐渐被废，唐朝皇帝理政的地方主要在大明宫。那么这只复仇的妖猫怎么就轻车熟路地找到后代皇帝的寝宫？

作为唐长安城的三大内，这两大宫殿离得有多远呢？用高德地图大致测量是5.5公里。这其中还要穿过无数个大街和里坊。长安城有多少大街和里坊呢？城内有南北向大街11条，东西向大街14条，这些大街把城内划分棋盘式的里坊共108个。白居易把唐长安城描述得十分形象：“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坐落于慈恩寺中的大雁塔，白居易曾在这里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沙莎供图/图）

穿过这些大街对于一只猫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根据现在的考古发现，这些大街通常在100米以上，而通向皇城的最宽的“天街”有155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呢，现在的高速上的双向八车道是30米，唐朝的大道是八车道的五倍宽。估计小猫过马路是个大问题。

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是几个人骑着马走在进入皇宫的大街上。首先是宽度不对，从画面上看三五匹马就把街道占满了，理论上这里应该可以并行35辆马车。另外街道两边应该也不是廊道，而应该种着槐树。路边的排水沟也非常阔气，沟口宽3米多，沟底宽2米多，沟深2米左右，光滑的沟壁成76度斜坡，只是边上没有木板和台阶，万一有人掉下去会很难爬上来

唐朝的里坊还筑2到3米宽的夯土墙，里坊之间到晚上实行宵禁制度，晚上大街上是不可以有人的，一旦发现以盗贼论处，当然猫可以例外。

以我们的猜想，如果小猫来到兴庆宫发现皇帝不在，再跑到大明宫找皇帝算账，这其中麻烦还不小呢。可实际有这么复杂吗？唐玄宗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开元十四年，唐玄宗决定移杖兴庆宫听政，为方便皇帝游走于两宫之间，同年修建了夹城复道，北起大明宫东宫墙，南沿唐长安城东郭城墙，直抵兴庆宫，这使大明宫东宫墙五十米外另添一堵城墙。

虽然有夹城复道，但我想一只不经常来大明宫的小猫站在大明的丹凤门前一定也会蒙。这个宫殿实在太大了，有多大呢？唐大明宫周长7.6公里多，面积约3.2平方公里，相当于5个北京紫禁城，12个克里姆林宫，15个白金汉宫，500个足球场，是世界史上最大的宫殿群。

长安钟楼。（沙莎供图/图）

找吧！小猫！从丹凤门以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等等。进了紫宸殿才算到了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当然也不保证他肯定在这里，大明宫内庭还有无数宫殿，皇帝究竟在哪里也是不好说的。

除了贵妃，花萼相辉楼本身也是大唐最美的容颜

电影中的一个高潮是在花萼相辉楼中的极乐之宴，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是电影美术的极乐之宴。陈凯歌镜头中那个煌煌大唐的美是极致的，甚至美到虚幻。

我无法评价大唐的美是否是这般虚幻，但是极乐之宴放在花萼相辉楼确实是高明的。因为除了贵妃，花萼相辉楼本身也是大唐最美最自信的容颜。

花萼相辉楼在兴庆宫内。兴庆宫曾是李隆基和诸兄弟的府邸，称为五王宅。后来他与杨玉环也长期住在这里，号称“南内”，是长安“三内”之一。花萼相辉楼就在兴庆宫的西南隅。

电影中虽然并未明说，但总觉得花萼相辉楼似为贵妃而建。她在楼外荡秋千引得万人空巷，她在楼内设极乐之宴炫耀着大唐的富足与瑰丽的想象。然而实际上花萼相辉楼是李隆基为他和他的兄弟们建的。

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发动宫廷政变从韦后手中夺得皇权，拥其父唐睿宗李旦复位。按我国古代的皇位继承制，继承唐睿宗帝位的当是嫡长子、玄宗的哥哥李宪。但李隆基有大功在先，又智勇过人，睿宗实在想立李隆基当皇帝。好在李隆基有个好哥哥，果断请辞，将自己的皇位让给了弟弟。

李隆基也为哥哥的情谊感动，即位后，在兴庆宫里专门为他们弟兄修建了花萼相辉楼。“花萼相辉楼”的名称，来源于《诗经》中的“常（棠）棣之华（花），鄂（萼）不韡韡（weiwei光明，光亮）。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花萼相辉楼西街道的对面分别是安兴坊和胜业坊，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的新宅就建在这两个坊内，有时候唐玄宗登上花萼楼后听见诸王宅中飘来阵阵乐曲声，就下旨将兄弟们召来共奏一曲。据说，他在这楼上还制作了长长的枕头和宽大的被子，与弟兄们同床共寝。

电影中对花萼相辉楼的设计是准确的。首先，兴庆宫虽然号称“南内”，但建造格局和行使职能不能和另外两大内相比。文艺范的唐玄宗，将花园的比例放大了几倍，而里面的亭台楼阁则安排得很随意。花萼相辉楼就在兴庆宫的角上，紧邻墙外的市民巷街。估计皇帝在上面听音乐，下面百姓也能听得到。

当年许多庆祝活动都是在楼下街上进行。上元时节，玄宗登花萼相辉楼观赏花灯并酬答民众的喧呼，百姓聚观楼下，欢声如雷。张甫在《花萼楼赋》中描述说：“风恬气隐，雨霁烟廓。中坐平望，数香街之往来。冯槛下观，尽天京之郊郭。”所以唐玄宗如果想要在百姓面前炫耀自己的美人， 开个party，花萼相辉楼当然是最合适的了。

花萼相辉楼和电影中的呈现有没有出入呢？据窦培德、罗宏才先生研究，整个建筑总高120唐尺，折合今天约35.3米，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是十分罕见的，相当于唐代的第一高楼。 建筑考古学家杨鸿勋先生曾复原的花萼相辉楼，由双层廊庑环绕，空间构思新奇活泼，建筑富丽堂皇。

兴庆宫距离我工作单位不远，我时常会去。作为西安最早的公园，这里大树参天，每年春天，这里的牡丹也是西安城最好的。只可惜无论我绕着兴庆湖走多少圈，关于大唐，关于花萼相辉楼，只能在想象里了。

关于大唐盛世，今人创造了一个“大唐芙蓉园”。（沙莎供图/图）

从西市醉到沉香亭的李白，一开口就是锦绣盛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陈凯歌将这大唐美到奇绝的诗句，频频用在电影中，无疑是高明的。当然李白如何醉酒做诗的故事也是耳熟能详的。金銮殿上，踌躇满志的李白却被封了个翰林供奉，说白了就是写作侍从，文学跟班，陪着皇帝风花雪月。

李白当然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怎么成了“文化三陪”了？所以天天喝大酒，还放出话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后来就有了皇帝让写诗，高力士帮着脱靴，贵妃磨墨，写就了那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

当然电影为了方便，将李白作诗的地方放在了花萼相辉楼的极乐之宴上。事实上，应该是在兴庆宫的沉香亭。

兴庆宫最好的牡丹在龙池东面的沉香亭前。春日，牡丹盛开，玄宗与杨贵妃一起来赏花，并选出些特别出色的乐工，写出了十六部新曲谱。著名乐师李龟年，拿着乐器和乐工们一起前来准备唱歌助兴。

玄宗说：“今天赏花王牡丹，又有贵妃在，怎么能再用旧歌词呢？”于是命令李龟年速召翰林居士李白进宫，写新歌词再唱。

李龟年在长安酒肆找到李白，谁知李白已酩酊大醉，口中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说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李龟年没办法，只好叫随从抬着李学士下楼，用马把他驮到兴庆宫的沉香亭。

后来杜甫有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唤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从这首诗看，李白应该是在长安的市中喝酒。长安共有两市，东市和西市。如果在东市还好，估计用马驮去，十来分钟就到了。如果在西市就麻烦，我现在开车也得半个小时。估计皇帝和贵妃早就等厌烦了。

唐太宗出行。（沙莎供图/图）

空海知道，花开花落就是最好的盛唐

电影中有一条线是空海来大唐青龙寺求无上密。电影在青龙寺中画上句号，空海所求的无上密在青龙寺有了答案。这里青龙寺是放下执念的所在，也是“爱”的承载。

“乐游原上望，望尽帝都春”，即使在今天，乐游原仍然是长安城的高处，而青龙寺就在乐游原上。

青龙寺原来叫灵感寺，唐睿宗将其改为青龙寺。之所以叫青龙大概与古代“四神”传说有一定关系。《三辅黄图》载：“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也就是说这四神分别象征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青龙代表东方。乐游原位于唐长安城的东部，青龙寺坐落在乐游原的最东头，所以叫“青龙寺”也是合理。

晚唐后青龙寺逐渐废弃，古老的长安城只留下青龙寺和密宗故事的传说，这其中就有电影中的空海。空海在日本是不是驱邪大师不知道，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神童和中国通，15岁就熟读《论语》、《孝经》、《毛诗》、《尚书》等。公元804年，空海随遣唐使入唐学习。

在长安，空海有没有见过白居易很难说，但是他却被另外一个人迷倒了，那就是青龙寺的惠果。惠果说“其德惟时尊道则帝师，三朝尊之受灌顶，四众仰之学密藏”。空海投在惠果门下潜心学习无上密法。

空海回国，除了创立真言宗，还让日本人爱上了喝茶。电影中空海与白居易对坐而饮，这个场面还是很合理的。空海应该是非常喜欢茶的，他回国后将茶种带回，并且种在日吉神社的旁边，这里成为日本最早的茶园，至今在京都比叡山东侧还立有《日吉茶园之墓》。

1973年中国考古工作者对青龙寺遗址进行发掘。根据发掘报告，遗址有两处，一为塔址，一为殿堂遗址。塔基正中有一直壁方炕，当是塔心的地宫部分。至此，青龙寺、空海再不是隔着历史的传说。

1986年，青龙寺建日本和尚空海纪念碑，来自日本友人及佛教协会馈赠的象征友好和平的樱花树，植入寺院内。

雁行青龙寺，相伴两三僧。（沙莎供图/图）

写下此文时，正好西安迎来了2018年的初雪，虽然窗外的雪依然在下，但我和空海都知道，到了春天，青龙寺会开出长安城最好的樱花。“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风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想来，这花开花落就是最好的盛唐。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