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几个月前完胜人类围棋冠军柯洁的“阿尔法狗”(Alpha Go Master)吗?今年还没过完,阿尔法狗的制作团队又公布了最强版Alpha Go Zero,它只花了40天就以100:0的战绩实力碾压了旧版“阿尔法狗”。人工智能在棋盘上的计算能力早已完胜人类大脑,人们不禁开始发问:“阿尔法狗出来之后,我们还要继续下围棋吗?”事实上,围棋的意义远不止于竞技。
围棋人工智能程序Alpha Go于2017年5月下旬在浙江乌镇与包括柯洁在内的中国顶尖棋手进行对决。(视觉中国/图)
一场棋局的诞生不仅出于数学头脑的对决,弈具、弈子乃至对弈者的精神无一不在局中。班固《弈旨》中道:“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围棋在中国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一向乐于动脑勤于动手的中国古代劳动人民不仅给围棋注入了深厚的思辨内涵,同时也产生了一大批堪称艺术杰作的棋具。
好的棋具并不是对局中的制胜法宝——动辄价值百万的榧木棋盘和云子并不能让你在“阿尔法狗”手下多捞一个子——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观之令人心安、抚之让人手软的围棋用具本身即指向了围棋的另一个维度,那是脱身于厮杀成败之外的“和”的美学意境。
盘中乾坤有几何?
棋局中,棋手往往需要从布局、攻势、防御等多方面加以考量权衡,宛如一场盘上的“战争“。(资料图/图)
赵治勋九段曾说,在没有脚的棋盘上下棋不叫下棋。一张好的棋盘有多重要,这恐怕得从棋盘的形象说起。
我们今天所见的棋盘大多是木制,上有19道纵横交叉的平行线。不过,早些时候棋盘的形象更为简单。在1974年甘肃出土的几只仰韶文化陶罐上,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一种条纹纵横交叉并绘有四边的方形图案,每边横线有11至13道,考古学家们因此将这种花纹称为“棋盘纹”,也是目前所知最早的类似图形。
从13道棋盘到19道棋盘,棋盘道数的变化让围棋变得更复杂和有趣。1952年河北望都东汉墓中发掘了一件完整的石质棋盘,盘形方正有四足,盘上纵横各有17道,这一形制与东汉邯郸淳《艺经》中所描述的“棋局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恰好吻合,可见17道棋盘在东汉时期已经完全成熟。由于中国地区发展的不平衡,17道棋盘在很长时间通行于地方,但是至晚在南北朝时期,19道棋盘已经出现了。
围棋博士何云波先生曾分析:“19路盘是最佳路数,因为它在3、4路间落子,其子效差最为接近,在守地与取势之间最为均衡。”也就是说,在19道盘中,每颗棋子的效用处于最为平衡的状态,可以最合理地演绎出围棋中的无数巧变。
19道棋盘也展现了弈“易”同源的奥妙所在。《易传·系辞上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对应到围棋盘上——19道纵横平行线交错形成361个棋点,“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盘上有九星,中间“天元”为太极,四周按八卦之位分列八个“星位”;黑白子象征阴阳,在盘中交错环抱,生出无穷变化。
围棋中传达的理念也通过棋盘的形制得以表达:在一个固定的空间中,黑白双方为了得到生存空间(即围的数目)进行着博弈与制衡,类似于原始自然的生存斗争,棋盘上的黑白子最终将达到一种混沌中的平衡共生状态——“和”的境界。
实际上,围棋与太极图在形制、颜色、转化形态上都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资料图/图)
围棋的这一“玄学气质”首先在魏晋时期被发现。当时,曾经被儒家大拿孔夫子视为游手好闲的围棋,开始与习佛道、好清谈的魏晋文人们打成一片——围棋又被称为“手谈”,即通过手来进行的清谈;而弈棋时心无旁骛,犹如隐居之身的状态就被称为“坐隐”。嗜好玄易的魏晋文人们显然在弈棋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其中相互斗争又包容共生的玄妙境界,以及置身世外放飞自我的精神快感。
从古到今棋盘的制作材料一直灵活丰富,最简陋者如杜甫诗中所言——“老妻画纸为棋局”——不过一张纸罢了。从常见的木料、原生态且耐用的石料到中国独有的瓷质棋盘,再到炫富般的金玉、象牙棋盘,甚至特别如织锦棋盘,都成为盛行一时的棋盘选料。
在这些材料之中,榧木是众所公认的最适合做围棋棋盘的木料:榧木富有弹性,落子其上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同时轻轻下陷,随后复原,手臂不会酸累;榧木清晰优美的木纹、丰富的油脂、清雅的色调使制成的棋盘非常美观,且使用多年盘身都不会变色。但制作非常不易,只有树龄300以上的香榧才可以用来制作棋盘, 而这些高龄老材切割后还需要花十年时间进行自然干燥,才能真正为工匠们所使用。这么算下来,几代人都不够等的,因此即使在今天,一张榧木棋盘的价格都高达百万。
中国古人还喜欢用楸木制成的棋盘对弈。唐刘存《事始·侧楸棋盘》中记载了这种棋盘的起源:“侧楸,出齐武陵王晔,始今破楸木为片,纵横侧排,以为棋局之图。”楸木质坚而轻,色金黄,纹理细腻又不易变形,于上投子有金石声,因此一出现便很快在士大夫阶层中流行开来。除此之外,紫檀木、杉木也是制作围棋棋盘的珍贵材料。
一张好的棋盘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艺术佳品,唐代诗人上官仪曾作咏棋诗道:“宝居光仙岫,瑶棋掩帝台”、“金枰自韫粹,玉帐岂能传”。除了棋盘本身的观赏与收藏价值,在实用性方面,它给棋手们带来的最大享受莫过于“棋敲石面碎云生”的落子声。
在曾经大热的日本动漫《棋魂》中,主人公进藤光第一次感受到围棋的魅力,就是在听到、看到国手塔矢洋行在棋盘上落子的瞬间。落子声可以说是提高棋手对弈幸福度的重要角色,在肃穆的对弈场中,常常只有此起彼伏的落子之声,似乎在代替着对弈者们在进行交流。
木制棋墩厚重大气、颜色悦目、木纹优美,是被接受度最广的贵重棋具之一。(资料图/图)
静极子有声
围棋又名“手谈”,《世说新语·巧艺》中道:“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 如果说字句是构成语言沟通的棋子,那么弈者手中的棋子则是这场对话的聚焦点。
棋子是对弈过程中棋手们接触最多的东西, 我们时常可以看到焦灼中的对弈者们不自觉地不断把玩揉捏手中的棋子,在孤独的对弈中,棋具像是中立的裁判,而手中棋子却是和对弈者生死与共的“队友”。
要制作一副好棋子并不简单。围棋子又称“冷玉”,相比于众目共赏的棋盘来说,它更加强调良好的用户体验:舒适的触感,最好是冬暖夏凉,四季皆宜;一定的重量加上质地坚固,可打可摔,以承载棋手们的嬉笑怒骂;颜值也不能低,棋子的颜色必须纯正悦目,不可耀眼。看起来简单的黑白子中,其实也暗含了不少的巧思与汗水。
现在的棋子多以圆形为主,但在早期,木制的方形棋子也并不少见。中国现存最早的棋谱《忘忧清乐集》中所绘制的棋子就呈方形。由于木棋硬度不大、容易磨损等缺陷,在石棋子出现之后渐渐被淘汰,石料便于打磨的特质也使得棋子的形状由方转圆。
石质棋子的出现给围棋界打开了新的大门,好做耐用的石质棋子迅速风行,从此,打棋再也不用担心会把棋子打坏了。石子中最常见的天然石料是鹅卵石,在1974年发掘西晋刘宝墓中,考古人员们曾出土过一副完整的围棋子,共289颗,由黑白卵石打磨制成。元代诗人周之翰曾题咏道:“棋子湾头千丈涡,沉星出世恐无多。自惭黑白分明见,天巧团圆不用磨。”
随着围棋在中上层阶级的盛行,玉石、贝壳、水晶等材料都开始被用来制作棋子,明代李东阳曾描写水晶制成的棋子:“雪月光中夜未阑,楸枰乱落水精寒”。这些贵重的棋子不仅外观质地上文雅细润,更重要的是契合了文人在围棋中所追求的“清”、“寂”、“玄”的境界,可足把,棋子本身工艺与收藏价值有时甚至远超于实用价值。
中国云南所产的围棋子“云子”,在20世纪初由于战乱一度失传,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重新开始生产。(视觉中国/图)
不过,要说到真正的实用与审美兼备的“神队友”,不得不提到“云子”。
唐代傅梦求《围棋赋》中写道:“平设文楸之木,子出滇南之炉。”这后半句说的,就是产自云南的围棋子“云子”。云子又称永子,《明一统志》中称:“永昌之棋甲天下”,永昌即是云南省的永昌府,最负盛名的围棋子产地。《永昌府志》中详细记述了云子的制作过程:“以玛瑙石合紫英石英研为粉,加以铅硝,投以药料合炼之。用长铁蘸其汁,滴以成棋。”这样生产出来的棋子,上等的“白如蛋清,黑如鸦膏”,质地细糯却异常坚硬,入手圆润如天然玉石——从外观、触感、使用体验、产量全方位满足了客户需求,被视为棋子中的极品。
当我们欣赏一场棋局时,也许不会想到,这小小的棋子和看似寻常的棋盘中也有如此多的智慧。但对于棋手来说,这些美的质素早已超越了竞技的场域,通过对弈试图抵达的“和”的境界,就隐藏在这些细节之中。邯郸淳《艺经》:“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今不复云。”围棋最高境界在于“入神”,而优良的棋具恰恰使棋手们得以感受到由实体到虚境、完整的美的体验。在这一维度上,专注于理性计算的“阿尔法狗”恐怕是不能理解的了。
北京时间12月1日,据日本媒体《读卖新闻》报道,对围棋做出革命性贡献的吴清源大师因抢救无效,在30日凌晨1时11分于日本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内去世,享年100岁。对于吴清源,日本媒体盛赞其是“昭和棋圣”。(央视新闻视频截图/图)
被誉为“昭和棋圣”的吴清源在回忆录中说道:“我从没有把围棋当成胜负去看待。围棋是争胜负的竞技项目,但我觉得不能忘记围棋最开始是来自于阴阳思想的。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
在人生的晚年,早已离开了职业棋士竞技场的吴清源老人依然日日对弈,他所使用的正是一方香榧木棋盘,面对着棋盘,他期待的只是下一次胜利吗?有人说,吴清源是唯一可能打败“阿尔法狗”的人类,然而对他来说,胜负也许已是太狭隘了。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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