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内新机场的入境大厅高敞气派,面对骤增的空间,越南人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利用。几个柜台显得空空落落,刚下飞机的乘客在光亮的大厅里做布朗运动,询问入境卡填写事宜。移民官衣着酷似中国八五式军服,像军人更胜海关职员,不苟言笑,似乎能一眼看穿需要法办的“敌人”。对于上年纪的中国人来说,这环境、气氛再熟悉不过,而且可以十拿九稳地预见到,这座大厅也许10年内就会变得熙攘异常。当然,随着时间改变的还有移民官的目光。
迎接我的司机开着一辆日本产的SUV,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手里的手机,车子跨越机场高速的两条车道高速行驶着,我略为紧张地扣紧了安全带。前后望去,目力所及,并行的十条车道一辆车也没有,没有超速摄像头,没有减速带,在失控边缘全速前进。
从1986年革新开放起,越南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除了相关学者,近三十年中,了解这座拥有3260公里海岸线的狭长国家的中国人不多。提到越南,老一辈人第一反应是对越自卫反击战,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两个诸如越南用中国人援助的大米当沙袋的故事;文艺青年对越南的认识大多来自于美国的越战电影,《猎鹿人》、《现代启示录》、《野战排》,最经典的形象可能是库布里克在《全金属外壳》中塑造的瘦小越南少女狙击手。
直到有一天,满怀境外旅游热望的中国人把目光投向越南,那边签证容易,物价便宜,一般人也可以土豪一把,当地还存有遗留的朴素作风,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口口相传。就这样,借助旅行和互联网,对越南的第一手叙事才慢慢多了起来。
胡志明市街头的摩托车大军,墨镜和围巾是标准装备
安南文脉
并未在河内久留,杜拉斯笔下的西贡更让人魂牵梦绕,于是决定尽快南下。
惟一观看市容市貌的机会只有一个晚上,出门前,酒店服务生客气地递来一张注意事项,上面用英文写着:
如何过马路?
1、放松且自信;
2、观察双向车辆并与骑手目光相接;
3、慢慢走但目的地明确;
4、千万别后退。
这些告诫除了安抚游客,更像是在诉说每个越南人在经济开放后所要掌握的法门。街头涌动的摩托车也似社会浪潮的暗喻。
在这个犯罪率极低的城市,对每位外来者最大的威胁来自摩托车大军。这些都市骑士往往携带一家三口或四口,钩坐在一辆小型踏板摩托车的前后左右,见人不见车,以极大的动能和人多势众的自信呼啸在大街小巷。看得痴归看得痴,马路还是得过的,事实证明用眼神吓退骑士的技巧最为实用,当你的气场强到可以被感知,摩托车流自然会绕行而过。
河内很像云南或广西的某个小城,故意营造出的灯红酒绿,却永远遮不住空气中漂浮的安逸。啤酒花园的走穴歌手卖力地唱着想象中的摇滚,荒腔走板,让人难以入戏。直到从自动提款机拿到动辄“十几万”的现金,才让人意识到身处异乡。
即使是农历春节的时候,穿着短衣裤在河内游晃也不觉得凉,倒是城中的青年男女率先穿上了薄款羽绒服,当作一年中难得的冬日时尚,只是颜色多为蓝黑灰几种。夜晚,他们成双成对地相互依偎在还剑湖旁,几近消失在夜色中。
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妥,细想,发觉是因为鲜见黑暗中明晃晃的手机,时光忽然倒流,让人感慨难以言述。
作为北越的首都,河内很容易让人想起几十年前的红色革命。实际上,除了人们的观念相比越南南方要保守,河内仍然保留了一座千年东方古城的诗意,并呈现着各路文化在这里冲撞叠加的过程。
此处的诗意并不仅仅是修辞,河内向来是越南文人骚客的汇聚之地。河内人喜欢这样表达自己的文化优越感:18世纪之前,西贡甚至不是一个城市。而当时,出生于河内一户儒士之家的胡春香正在改写越南诗坛,被后世称为“喃字诗女王”,过着作诗题咏唱和的只有衣食无忧的上流社会才有的日子。往前推至1000年前的李朝时期,越南君主就喜欢让自己的身边环绕着饱学之士和诗人,来自于中国的文化传统深植于河内的基因。
即使在河内历史上匆匆来去的法国人,同样留下了痕迹。1873年,已经控制了越南南部的法国人决定北上,并迅速攻取了河内城堡,以这座东南亚历史政治中心的名义,控制着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兼领从大清帝国手中获得的广州湾,建立法属印度支那。与西贡不同,河内的殖民地遗留并没有成为知名景点,规模宏大的,成为政府机构的办公场所,更多则隐蔽在略显凌乱的街头,或藏于建筑的细枝末节。
河内是一座被低估的城市,或许正是因为积淀太深,反倒不会去争什么。对河内了解越多越觉得,即使这座城不是当年越共的首府,越南南北统一后还是会定都河内,而非城市规划建设更为现代和完善的西贡。
美国作家大卫•莱姆是越战时美军的战地记者,两次因战情恶化撤离越南,并发誓再不踏入这个国家一步。当他在命运的安排下,于2004年再次回到河内时,震惊于人们对他的友好和对那一段战争历史的平和态度。他最喜欢问越南人一个问题:你们如何化解仇恨?并从一名河内出租车司机那里得到答案:美越战争只是这个国家对外斗争史的很小一部分。
和所有饱经世故的城市一样,即使是河内最一般的民众,对政治和历史也有着深刻见解。
大卫•莱姆显然忽视了越南悠长的历史,并低估了越南人面对异质文明的老到,如果他曾游览过占婆古国的故地美山,或许会收回自己的问题。
河内大教堂,周日的早晨河内的善男信女在虔诚礼拜
失落的占婆
在越南旅行离不开飞机,从面积上看,越南小于云南,大于广西,南北距离却相当于从北京到重庆。在缺乏高速公路网的情况下,从河内到胡志明市陆路要两到三天。
廉价航空因此发展得如火如荼,也确实担得起廉价之名。按照旅行计划,我会搭乘傍晚的航班从河内到岘港,在酒店安顿后,还有时间转转入夜的会安古城。美梦破灭也是旅途的魅力之一,虽然身处其中会气得发疯——我的飞机提前飞走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在半个月前给我发过邮件,由于我的航班没有坐满,乘客被合并到了前一班飞机。我的确在邮箱的垃圾箱里找到了那封通知邮件,但那也改变不了提前起飞这个荒谬的事实。
他们建议我改到第二天的飞机,但这意味着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我需要更改接驳车、酒店,而且没有足够的时间游览会安。在我不屈不挠,声称要找他们负责人来理论后,柜台值机的小姐想出了办法:我将先飞到更远的胡志明市,然后转机往回飞到岘港。这是我面前最好的选择。
经历此事,我却觉得越南的发展很有希望。根据我的经验,这件事发生在很多第三世界国家,一定是无法解决的死结。
会安距离北部的岘港约30公里,16、17世纪曾是与马六甲并列的重要港口,古城中林立的会馆是昔日商业发达的证物,多数建筑散发着浓厚的中国风味,就连日本廊桥也在明朝时由中国工匠修葺一新。
美山遗址
下榻的酒店给人安慰不少,淡色的墙壁,高敞的屋顶,院子正中的游泳池和旁边的棕榈树,让这里比肩世界上任何一处优质度假地。游泳池畔的早餐免费供应新出炉的法式面包,以及深得法国人真传的越南咖啡,口感一流。前来度假的白人全身上下涂满防晒霜,戴上墨镜,宽衣解带,在阳光下反复炙烤。
酒店的越南姑娘英语纯正,礼貌而坚决地建议我不要骑摩托车到太远的地方,希望我像其他游客那样老老实实地晒太阳,或者去古城血拼。而我的心中早有了目标,40公里外的美山遗址。会安的美妙之处正在于,一天之内,你可以从21世纪的度假村穿越到16世纪的繁华商埠,直至追溯回公元4世纪末正在崛起的占婆王朝。
成为一名越南机车骑士比我想象的简单,车流中的同行者急速却不急躁,几乎不会按喇叭催促,他们开得很快,多半是因为从小驾驶,人车已经融为一体,而幼年时坐在父亲胸前风驰电掣的记忆,让他们对速度习以为常。一小会儿紧张后,我已经能控制自如,还有余力观察一下擦肩而过的越南村民。
出了城,绿油油的田野在两旁铺陈开去,远处丘陵起伏,调剂着单调的地平线。对中国人来说,这种农耕气氛十分亲切,但中国农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现代化变革,就像从少年到青年过渡的孩子,嗓音变粗,五官已经脱离稚气又难讲成熟,总之是生命中青黄不接的一个阶段。越南农村没有宽阔无序的马路,没有聒噪的卡车,没有因缺乏处理设施堆就的垃圾,保留着前现代化乡村社会的岁月静好。
和吴哥窟一样,美山遗址记录着一千年前印度文化在东南亚的统治,以及之后在与中华文明的交锋中,如何阵地尽失。公元4世纪末,占婆国王下令在美山地区修建了第一座木结构神庙,4世纪至7世纪间,占族人到底修建了多少庙、殿、塔已无从考证,如今遗存的二十多处建筑都是7世纪之后的,规模虽远远小于吴哥窟,但建筑的细节和形式仍显示出占婆文明的高度复杂。
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纠结于涉足一种古代文明的合适时机,对今日的旅者来说,能在40公里的范围内,同时见证会安和美山两段截然异质的越南历史,就是对舟车劳顿最好的报偿。
虽然会安仍熙来攘往,美山在郊野兀自颓败,但后者曾以自己的方式影响过中华文明。隋朝名将刘方征讨越南时,于占婆获得佛经多部,并送洛阳翻译;宋朝时中国从占婆引进了占城稻,占城稻高产、早熟、耐旱,极大促进了江南地区水稻生产。
在印度和中国两股强大文明的裹挟下,加上海洋文明的开放心态,越南早已习惯让多种文明融合共生。美山遗址表明,占族人接受了婆罗门教、佛教,甚至受到伊斯兰教的影响。这种融合在现代越南又发生了一次,地点是西贡。
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更愿意称其为西贡。相比它现在的名字胡志明市,“西贡”二字无论从字形还是发音上,都让人不由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浪漫热带国度的图景。
仔细去想,这种想象并非毫无来由,实为作家杜拉斯的名篇《情人》在头脑中作祟。“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也许杜拉斯没有想到,这段金句会成为对西贡最好的描述。
备受摧残的面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湄公河三角洲纵横交错的水道。越南是湄公河注入南中国海前最后流经的国度,一心一意奔腾近5000公里后,湄公河在越南分散成无数支流,毛细血管般的河道总长近3600公里,从9个入海口奔向大海。所以越南人管湄公河又叫九龙江。尽管经过地理变迁,9个入海口已经变为7个,九龙江的名字仍然保留了下来,其中一个原因是“九”这个数字在越南同样有吉祥的含义。
在湄公河乘船游览已经成为流水线式的旅游生意,旅游套餐往往还包括品尝椰汁和欣赏民族舞蹈。一条条木舟头尾相连,穿梭在绿植蔽日的湄公河支流,河道很窄,有些地方仅够错船,避免不了不时咚地擦撞一下,掌船的越南女人会相视一笑表示歉意。女人掌船是湄公河上的风景之一,这种习俗起源于湄公河的水上市场,人们划着小舟兜售或购买商品,在讨价还价方面,女人往往更有耐心。
阮朝嘉隆时期一名越南皇家学者到湄公河游览,回朝后向皇帝汇报:“在湄公河要时刻小心鳄鱼和蚂蟥,还有游荡的野鬼和神灵。”这名学者并没有说错,只不过说早了一百多年,越战时越南失去了400万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很多人腐烂在湄公河三角洲的密林中,因为这里适合游击隐藏,发生过不计其数的大小交锋。
这才是“备受摧残的面容”的真正含义。
西贡已经看不到太多战争的痕迹,反而由于物价便宜,成为欧美年轻人穷游的首选目的地。这些年轻人背着登山包、趿着人字拖鞋,在范五老街附近花上六七美元租个床铺,就可以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开启一段现代嬉皮士生涯。
战争遗迹博物馆保留着最后的越战记忆,博物馆的院子里陈列着美式装备,直升机、坦克、登陆艇,看不到任何属于越方的大型武器。仅仅稍微一瞥,就能明白那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
大规模使用生化武器让越战臭名昭著,代号为“橙色特工”的除草剂让美军阵亡的近6万将士也不能博得多少世人同情。为了消除成为越共天然掩体的热带丛林,美军派出C-123运输机日复一日地喷洒可以使植物枯萎焦黄的化学试剂,这些化学试剂的副作用是成百上千倍地提高胎儿的畸形率。这是战争史上丑陋的一页,也是整个博物馆最可怖的展厅,照片中的畸形人像战争恶魔的化身,“橙色特工”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日本战地摄影师中村梧郎追寻除草剂之危害超过30年,拍摄战争结束后除草剂对人体持续不断的副作用。他不仅辗转越南多地,还前往美国和韩国,因为超过9000万公升的除草剂同时落在了美国士兵和协助战事的韩国士兵头上。
说明牌上写道,美国政府意识到除草剂对人体的毒性和危害,遭受除草剂影响的美国越战老兵获得了赔偿金,之后越南除草剂受害者联名控告美国的37家化学公司,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陶氏化学和孟山都,但美国最高法院驳回了对这些化学公司的起诉。
展厅中一片静寂,参观的人咬紧嘴唇。
博物馆后院搬来了南越关押政治犯的“虎笼”,4平方米的牢笼在夏季关押5至14名政治犯,冬季却仅关押一到两人,让人无法抱团取暖。当然还有无尽的折磨和施虐。透过铁门上的监视小窗往“虎笼”中看一眼,背脊发凉,热带的阳光再灿烂,也刺不透这个角落。
来源:人物周刊
|
|